在這個號稱「平的」的世界裡,財富在全球化的趨勢裡快速累積,階級在資本化的社會中快速流動。規模之龐大,幾乎讓人無法招架,流速之快,也 漸漸讓人無從察覺。慢慢的,這個社會秩序失去了線性邏輯,人心也跟著浮動起來,焦慮無路可出。不知不覺當中,原本人們安身立命的根基一去不返,從現在起, 「人」變成不需要被辨識的單位,而是交由社會任意派遣。
這樣語出驚人的宣言,來自於最近周遭所發生一連串社會現象的無力感。
一位巴黎的朋友兩年前開始通勤 去蘇黎世上班,周一去周五回。一開始我搞不懂他的工作性質,後來才明白,原來他被「派遣」到蘇黎世的另一家公司去工作,做的依舊是文書處理。而這樣的派遣 工作,他已經做了超過十年,而這十年當中,沒有升遷,也沒有跟派駐公司有任何連結,更談不上有老同事。他就這樣像幽靈似地,在歐洲不同地方的不同公司,每 兩三年被派遣一次。
另一位柏林的朋友,原本在機場工作,間接受雇於德航的地勤單位,每年都有免費機票以及旅行優惠。兩年前德航將地勤工作外包 給派遣公司,他轉而受雇於這家派遣公司,從此也不再享有免費機票以及任何跟德航相關的福利。上個月柏林TEGEL機場地勤人員 總罷工,抗議派遣公司的工時過長以及工資過低,罷工結果連帶也拖累了德航以及其他幾家大型航空公司航班,商譽損失難以估計。
再更切身一點,就是前 一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大陸工廠員工跳樓事件,一大群不知名的勞動者,跟產品失去了連結,跟雇主品牌失去連結,最後只能碎片似地在工廠園區裡存在。他們不是 派遣員工,但卻被「派遣」似地對待著。雖然資方辯稱自己並非血汗工廠,但是幽靈工廠到頭來畢竟還比血汗工廠更讓人不堪。
外包OUTSOURCING, 簡單講就是分工,而分工的目的,就是為了執行效率。全球化企業把工作內容按照層級分割,把低階的工作外包給派遣公司處理。如果大家一天要接到好幾通不同信 用卡公司打來的電話,說是要借你現金,或是要調高你的信用額度,請大家先不必窩火,因為打電話來的人並非銀行本身,而是在某地受勞動派遣的電訪員。如果你 的筆電壞了,打電話給客服,接電話的人也並不是該品牌電腦公司的職員,而是按照指令行事的人力派遣分身。而正當你氣呼呼地在機場行李大廳投訴行李遺失時, 你投訴的對象也並不是該航空公司的職員,而是受雇於機場的另一位「派遣」。
我們活在一個零碎的派遣時代裡。
當這麼多被外包出去的 工作,被派遣出去的人力,最後連名正言順的勞動身分都稱不上時,社會問題就浮上了檯面。大型企業為了節省人事成本,規避員工保險以及退休金給付等相關福 利,最終採取了把責任轉嫁出去,可拋棄式的「勞動派遣」手段。財報上的數字看似轉虧為盈,實際的品牌價值卻是轉盈為虧。於是大家開始抵制血汗工廠生產出來 的產品,打算退掉每天打電話來調高額度的銀行信用卡,不再搭乘那些地勤人員態度事不關己的航空公司。
今天的全球化大型企業 派遣勞力,明天也會派遣飛機,後天就乾脆把消費者直接再派遣給別人。原本是大型歐洲航空公司的會員,有一天也會莫名其妙坐上「航班共享」的第三世界國籍航 空,因為乘客最終被分工「派遣」給別人服務去了。接下來,這位可憐的乘客就要開始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這種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因果連結,到頭來,其實正是當 初企業想要切割開的責任。而事實會證明,這一切將會是得不償失的徒勞。
我不是狂熱的社會運動者,也不擅長伸張勞工權益,我關心的「派遣 現象」,是這個社會裡已經「亂了套」的關係連結。
工作真的只是「勞力」跟「智力」上的付出嗎?如果勞務可以被量化,怎麼沒人把「責任感」跟「認同 感」也拿來量化一下?難道人在工作時不會想學習,不會想上進?人在工作時不會想建立人際關係,不會想得到成就感?最終大家會明白,人做為社會牽一髮而動全 身的「身分」,是沒辦法被任意派遣的。良心沒有辦法被派遣,忠誠沒有辦法被派遣,喜怒哀樂當然也沒有辦法被派遣。
就像那些患有社交焦慮 的人們,把自己社交生活交給臉書去執行,認真地用表情符號回應著友人們一顰一笑,故事虛應久了,最後還是得走出那張臉,回到真實的社群裡,身體力行生活裡 那些沒有符號可以取代,可有可無但又缺一不可的瑣事。
而唯有當企業不再把勞力當成是沒有身分的單位來雇用,並且認真對 待員工生活裡那些可有可無的瑣事時,才能終結我們這個任由派遣當道的時代,麻木不「人」的窘境。
from 簡銘甫 及其遠方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