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7日

寧為異鄉人


在外打拼的遊子得獨自面對異鄉,好與壞的一切;而今天颱風肆虐,希望大家一切安好。


(文/簡銘甫,原文刊登PPAPER BUSINESS)
如果一個人無論到哪裡,都覺得自己是個異鄉人,到底哪裡才算是他的故鄉呢?我在歐洲生活一直是個異鄉人,回到台灣後還是覺得自己是個異鄉人,這樣的情境非但不困擾我,反而還時常樂在其中。但是我真的沒有「故鄉」嗎?


最近我有個很深切的領悟,發覺自己過去十五年來,努力想讓自己變成為一個歐洲人,所有的功夫都是白費。我猛然發現,原來歐洲人一點都不期待我變成他們當中的一份子,反而希望我「稱職」地當個亞洲人,可以給他們生活帶來新的視野、新的價值。

錯把異鄉當故鄉,原來都是南柯一夢。然而這樣的錯置,卻也歪打正著般打通我的任督二脈。我因此決定,今後要當一個永遠的異鄉人。生活在歐洲時,我會是個道地的台灣人;我會在晨間去公園做體操,下午時睡個短短的午覺,保溫瓶裡永遠有溫熱的桂圓紅棗茶,大同電鍋裡永遠有煮好的米飯,晚餐永遠都有熱湯可以喝。回到台灣後,我要過得像個歐洲人;隨時在身上帶本書,閒暇時去公園散步,常約朋友去咖啡館閒話家常,不吃消夜少看電視。

我的故鄉在哪裡?其實都在我自由變換的心裡。

我承認自己有太多理由想變成一個永遠的異鄉人.....。故鄉有時太黏膩,容易因循苟且;故鄉同時也包容了太多尾大不掉的習慣,最後成為牢不可破的規範。最糟糕的狀況是,故鄉容易變成一灘死水,讓人麻木,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有了異鄉人的視角,就像在缺氧的池裡注入了活水,視界開始慢慢清澈起來。於是我們開始思考,為什麼台灣人一天到晚在看電視?為什麼歐洲人老把自己關在家裡?為什麼台灣人無線上網如此普及?為什麼歐洲人老愛用手機傳簡訊?為什麼台灣沒有準時到站的公車?為什麼歐洲沒有廿四小時營業的7-11?

但是同時間,異鄉人也常發現令人驚喜的鄉愁,像是在香港跑馬地發現一家叫台北的餐廳,或是在台北發現法國布列塔尼的GALLET,以及在德國漢堡發現北京的良子腳底按摩。異鄉人永遠在尋找答案,因為他不斷發現新鮮有趣的現象。



前陣子一頭熱地的看起有關中醫經脈養身的書,還從台北帶來許多中藥材,準備好好地在歐洲休養。柏林身邊的朋友幾乎都被我強按過穴道,早上強迫餵食淮山薏仁粥,或是下午來一壺人蔘枸杞茶。這些德國朋友以為我在懷想故鄉,殊不知我在這裡當異鄉人,樂在其中。

有一年冬天,一位在台北工作的加拿大朋友拍了段短片放進YOUTUBE,標題下了「台北即景」,內容穿插著228公園、萬華夜市,以及捷運站月台的片段影像,背景音樂則輕揚著三毛作詞、齊豫演唱的「橄欖樹」。霎時間,人在天寒地凍的柏林的我,熱淚盈眶。原來這個世界上,不只我一個人錯把異鄉當故鄉,並且還如此享受當一個異鄉人的複雜滋味。那同時也是第一次,我透過其他異鄉人的視角,如此強烈思念起我的故鄉。

前一陣子在報紙上讀到,旅居美國華府四十年的資深記者傅建中先生,第一次回到闊別已久的台北。他當時感動地說,台北市的戶政效率大概是全世界最高,服務業從業人員一定是全世界最親切的城市;這個市容雜亂的故鄉雖然其貌不揚,但是人心最美!這又是一個異鄉遊子,對於少小離家的故鄉所發出的衷心讚美。

「同化」是文明發展的致命傷,很多的原生語言、生活型態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消失了。生活在故鄉太久也會掉入「同化」的陷阱,思考容易停滯,靜脈容易曲張,不自然也都變得理所當然。如果大家都用同一種價值觀在生活,同一種視角在看世界,很快的這個世界便會單調到不堪一擊。但是如果大家試著偶爾用異鄉人的角度來看待故鄉,黑白的世界會瞬間變成彩色。


在柏林的跳蚤市場上,幾個熟識的賣家偶爾會叫我「旅行箱先生」,因為我老在市場裡買老旅行箱,漸漸地,大家便以為我總是在旅行,總是剛下飛機就提著旅行箱來逛跳蚤市場。我對這種誤解感到十分自在,因為在他們眼裡,我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異鄉人,而且,他們也接受了我是「異鄉人」的這個身分。

一個清涼的盛夏早晨,我買了個三明治坐在大安森林公園裡早餐,用IPOD聽著PODCAST播放的德語廣播。一對騎自行車的老夫妻從我身邊經過,兩人將車停在大樹下準備開始練氣功。他們一人靠在一顆大樹幹上,挺起胸膛,努力將背抵在大樹幹上緩慢摩擦。我看了不禁莞爾,並且遙想著遠在天邊的柏林TIERGARTEN,有個黃皮膚的年輕人,也在森林裡對著大樹練氣功,過路人皆曰:看,那個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