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出發前往歐洲前,約了雜誌負責人IVEE喝下午茶。在這裡稱呼她負責人, 實在是因為我們竟然不熟到無法互相暱稱。當時約她見面的動機是想問問,到底我寫的這個專欄,擺在PP BUSINESS裡,會不會過於跳TONE?畢竟寫了一年多,也沒收到編輯的任何指令,彷彿可以就這麼任性地把專欄當日記,繼續寫下去。
IVEE的反應讓我很放心,她覺得這樣生活化的書寫,放在已經有一大堆資訊的雜誌裡反而好,讓讀者可以閱讀到一些生活的肌理。現在的讀者要找資訊、要讀評論,網路上垂手可得,紙本的內容應該還給讀者更多閱讀的樂趣。原來,我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並非如此不值得一提。
其 實,在許多人眼裡,我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可能早已是別人夢寐以求的浪漫;正如同歐洲吉普賽市集的漂流生活,在我眼裡,一樣求之不得。早在跟IVEE碰面 前,我就已經規劃了一整個夏天的歐洲吉普賽市集之旅,既然她大方地把尚方寶劍賜給了我,我就把接下來的舊貨之旅,當作日記跟讀者們分享。
** 荒野吉普賽市集
如果「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唱的是關於消逝的幸福,那麼歐洲那些拾荒浪人的生活,我會叫它做LA VIE EN BROCANTE;一種甘之如飴、不離不棄的「舊貨人生」。
我 的保加利亞朋友GEORGI喜歡拾荒,惜物愛物的舉止,已經到了幾近強迫症的地步。平常在柏林,他沒事就會去廢棄物回收場逛逛,到了假日,便在城裡的跳蚤 市場裡擺攤,賣他那些拾荒得來的破銅爛鐵。我剛到柏林那天,GEORGI開著他那台破旅行車來接我,接著我們便按照計畫,馬不停蹄往捷克邊境駛去,為的就 是明天一大早的吉普賽市集。
聽GEORGI說過好幾回關於捷克的吉普賽市集,每次都要趕在 天沒亮之前,摸黑在地上一堆破爛裡尋寶。但是整段過程裡讓我最著迷的,從來都不是市集裡找到的那些寶貝,而是他眼神裡所散發出來的光芒;那種比玫瑰人生還 要慷慨激昂的熱情。而也就是同樣的熱情,點燃了我內心裡和三毛小時候一樣的夢想,想去拾荒,想跟著舊貨去流浪。
我 們當天夜宿德國邊境小鎮的一位朋友家。這位朋友是個反社會主義者,偌大的老房子裡,沒有電、沒有暖氣也沒有熱水。基本上,這是一棟不能住人的房子,之前還 曾經被當地警察鑑定為危樓,按規定是禁止住人的。但這位老兄不管,他母親廿多年前買下這棟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老房子,這裡有他年少的回憶,說什麼也不能遺 棄。
GEORGI先前曾經警告過我,說這位朋友有些瘋癲,只喝自己準備的水,吃自己準備的 食物。老房子的後院就是他的菜圃,裡面種了許多蔬菜以及香草,還有一片面積大到不尋常的鼠尾草。這位老兄深信,世界末日即將到來,鼠尾草曾經在舊約聖經故 事裡救了聖母瑪利亞以及耶穌一命,所以現在多吃鼠尾草,或許可以得到末日救贖。
第二天早上我們四點半出發,當時天早已通亮。開了一個多鐘頭車之後,眼前這個鋪展在荒煙漫草間的吉普賽市集,已經人聲鼎沸。
這 裡不得不提一下,捷克的鄉間真是絕美!從德國開車進入捷克的那當時,地景立刻起了奇妙的變化,像是捷克動畫裡常出現的景色,原本平坦單調的天際線,突然高 高低低飛揚起來,沿途經過的小鎮也各個古色古香、風情萬種。我們找了個邊境加油站,每人各換了兩萬克隆(1 EUR:25 KRON),接下來心裡盤算著如何在詢價時迅速換算歐元。
捷克人果然很豪爽,艷陽下的市集裡,最受歡迎的飲料就是GAMBRINUS啤酒,看看錶,此刻才七點不到。不過這幾天全歐洲都熱翻了,只要太陽一出來,氣溫便立刻飆高到攝氏30度,早餐喝啤酒消暑,似乎見怪不怪。
GEORGI 的母語是保加利亞語,與捷克語同樣是斯拉夫語系,他們似乎溝通無礙。我一開始操著德語,雖然可以溝通,但是對方反應總是十分冷淡。我猜想捷克人大約是不喜 歡德國人,於是便開始佯裝起觀光客,用英語跟他們比手劃腳起來。平心而論,捷克人還算老實,他們不會因為我是亞洲人而漫天喊價,比較麻煩的是,這些攤販們 不耐殺價,才還過一次價便猛搖頭,接著便再也不理人。
這個每月一次的荒野吉普賽市集,賣的東西還是過於低階,大部分都是些五金雜貨和機械零件,即便有收藏品,品相也多殘缺不全。GEORGI買了幾盞破燈,說是要拿回柏林修理,我則專門買些鄉村風格的搪瓷廚具,準備在店裡陳列出一區「法式田園」風格區。
我胸前掛著相機,兩手提著超大的購物袋,邊買邊拍照,大方的捷克人也不以為意。時間己經快九點,我整個人已經快被曬得自燃起來,於是便跟著捷克人排隊買啤 酒,而且他們還好心的幫我翻譯以及數零錢。最後,我們便把所有零錢都拿去買啤酒以及烤臘腸,當作犒賞自己半天辛勞的活力早餐。
捷克的荒野跳蚤市場之旅,是我今年夏天「舊貨之旅」的行程之一。心裡老早就盤算著關於舊貨人生的寫作計畫,打算把這幾年來,在歐洲做舊貨買賣時所認識的一些 奇特的人,以及奇特的生活方式,用文字記錄下來。緊接在捷克之旅之後,我還將租一台大卡車,跟另一個柏林朋友去德法邊境的舊貨市集買貨,打算滿載而歸。
最初去捷克的想法,是因為聽了保加利亞朋友GEORGI的形容,總覺得那裡充滿未知的驚奇,接著我便提議跟著他來一趟拾荒之旅。
認識GEORGI是在柏林的跳蚤市場。嚴格說來,拾荒並非他賴以維生的職業,平時他都幫別人做些裝修的工作,後來之所以在跳蚤市場擺攤,完全是為了滿足他生活裡無處伸展的表現慾。藉由他獨特眼光所拾荒而來的物件,讓別人對他的審美品味刮目相看。
GEORGI是 個意志堅定而且學習欲望很強的人,他廿幾歲便獨自旅行來到東柏林,窮困的他當時還在車站裡睡過好幾天。最後促成他決定繼續留在東柏林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想 跟大部分保加利亞年輕人一樣,整天遊手好閒無所是事。而一直到今天,他仍時常在我面前批評自己故鄉的人,認為保加利亞民族好吃懶做,認為保加利亞是個沒有 前途的地方。
離開保加利亞之後,GEORGI努力在東柏林學德文,最後進入職業學校學習建築一直到畢業。現在他大部分時間就負責在工地裡施工,有時還得幫設計師擦屁股,修改設計圖上的瑕疵。但我一直無法開口問他,是否如他當初所願,在柏林找到了自己要的生活?一個跟保加利亞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因為就我自己的觀察,像GEORGI這樣的斯拉夫人,即便有著建築學歷,也很難拿到跟設計相關的工作機會;就像我從沒看過一個波蘭建築師,但是大部分的柏林房子卻都是波蘭工人所蓋起來的道理一樣。
在柏林,GEORGI從 東歐收來的那些破銅爛鐵,要在跳蚤市場上找到知音,還真不是那麼容易。我跟他買東西很少殺價,有時給得甚至比他要得還多,因為我清楚知道,像他這樣的人, 不是商人,而是藝術家。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比較少去跳蚤市場擺攤,我們便都直接約他家地下室的倉庫,那裡是他的工作室,專門用來做些木工以及裝修的細活。 每次他從東歐回來,就會興沖沖打電話給我,讓我過去看看他的戰利品。
在捷克的荒野跳蚤市場之後第二天,我們開著車子到邊界的山區一日遊。那一天他顯得異常高興,彷彿孩子在鄉間遠足一般,對所有事情都充滿好奇。他會想爬到最高 處看看,會想走一條僻靜的小路看看,會想喝喝看不同的啤酒,甚至在加油站買一瓶罐裝咖啡給我,只因為他意外發現「伯朗咖啡」是從台灣進口的。最後我明白, 原來就是這種樂此不疲的「好奇」,讓GEORGI在尋找舊貨的生活裡,找到源源不絕的樂趣。
這個夏天的另一趟舊貨之旅,為期七天。我租了一台四米二的大卡車,跟著柏林朋友HEINO一起往法國邊境開去。HEINO的老家就在德法邊境的SAARBRUECKEN,那裡每個月有一次大的舊貨市集,每個月他都會從柏林開車來到這裡趕集,買些有味道的老傢俱運回柏林店裡販售。
在聽他說了無數次關於德法邊境的舊貨之旅後,我提議這次和他一同租輛大卡車前往趕集,沿途還可以在鄉間不同的舊貨店裡尋寶,邊買邊旅行,目標就要買滿舊貨一卡車。
我們在卡車裡預先準備了紙箱以及包裝材料,小東西以及易碎品可以預先在現場打包。有輛卡車在身邊,果然整趟旅行都很豪氣,我們兩人買了東西就往卡車裡塞,毫不手軟。HEINO不虧是德國人,每天的旅程都有計畫,而且沿途的舊貨店他也都認識,不論是以慈善為目的的社會機構,或是私人的舊貨倉庫,都有他的點頭之交。
其實這整段尋找舊貨的旅程,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開車。有時老遠到了一個小城,偌大的舊貨倉庫,卻挑不出一件有趣的玩意兒。有時路邊一間不起眼的小店,地下室裡 卻能挖出值錢的寶貝。在德法國界的轉換之間,舊貨的類型以及價錢也跟著轉變。在這裡,我常把法語和德語混淆交錯,跟當地人交談做買賣的同時,也忘情地把自 己當作是渾然天成的歐洲人。
白天的旅途告一段落之後,我們就夜宿在不同的鄉間小鎮裡;有時候是酒莊,有時候是山間農舍,還有時候是在湖邊的度假小木屋。我們曾經在萊茵河谷的酒莊品過 酒,也在農舍裡嘗過農家自製的臘腸,而這樣一種品味人生的態度,自由隨意的生活方式,其實就是舊貨買賣的人生裡,最容易讓人上癮的滋味。
在最後一天的周末市集上,清晨四點半,我頭戴著探照燈,跟著一群「上了癮」的舊貨商,窩在市集旁的小賣鋪,喝著難喝無比的熱咖啡,聽著買家和賣家說著一些難懂的行話。就在天光乍現的那一刻,我在這群人的舊貨人生裡,嗅到一股這輩子注定難以抗拒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