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5日

文明你慢慢來

by簡銘甫



庚寅年的元宵節,北京下了今年冬天的最後一場雪,大地一片白茫茫,真乾淨,也算是給春天一個好兆頭。去年的這一夜,愛熱鬧的北京人放煙花,把KOOLHAAS設計的中央電視台配樓給燒了;今年的這個雪夜,豪氣干雲的煙花仍然在北京的天空下,震耳欲聾朵朵盛開。這就是北京的過年,極不寫實,卻也極具風味,胸膛裡憋了好久的一種感動,霎那間直衝腦門,嗆得人淚眼盈眶。

許久未來到北京,抓緊時間安排跟每個朋友都見了一面。法國攝影師朋友 GILLES住在南池子的燈籠褲胡同,離紫禁城的午門僅咫尺之遙。從地鐵站「燈市口」往西邊的胡同裡走,一路上愈走愈安靜,我嘴裡不禁哼起了陳昇的老歌:「ONE NIGHT IN北京,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百花深處。人說百花的深處,住著老情人,縫著繡花鞋,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待著那出征的歸人。」

問了許多路後,才走到百花深處。我見了GILLES第一句話便說:「你是我所有朋友裡,唯一真正住在北京的人!」。他遲疑了幾秒鐘,才接話說:「你不覺得你現在住的三環才是真正的北京,而我這裡反而像另一個星球?」

對於這樣的提問,我沒有太多反省,就如同我對於三里屯購物商場的一變再變沒有意見一般。我當然懷念七、八年前的三里屯,當時路上還沒有柏油路,雅秀邊上還有黃昏市集,大家也還在南街喝五塊錢啤酒,在路邊吃四川麻辣燙、杭州小籠包、新疆羊肉串時的「美好回憶」。至於那些被遺忘的,諸如狂按喇叭的出租車、此起彼落的咳痰聲,早就被北京的文明特快車,狠狠地拋在腦後。

闊別京奧之後一年多,北京真的變得不一樣。路上隨地吐痰的人變少了,地鐵裡的人也都懂得排隊,路口不再看見一票票的行人硬闖紅燈。打D時,出租車師傅都會先招呼一聲「您好!」,下車時還不忘說「謝謝,慢走」。也是頭一次,這樣的一句話聽起來不像口號:北京的文明,進步了。

一位台灣朋友向我舉了個例子,他說以前在首都機場搭出租車,師傅都會要求乘客謊報目的地為麗都,這樣他下一趟車就不必再排隊。以前他都會客氣配合,現在則一概婉拒,因為他認為唯有大家都遵守紀律,北京才會持續進步。

文明的列車開得很快,許多人中途下了車,也有許多時候是列車過站不停。跟三聯書店的張荷吃飯時,她提到錢糧胡同的「馴鹿咖啡館」收了,香港來的老闆很有個性,一聽房東要漲房租,立刻揮揮衣袖關店走人,留下一堆惋惜的驚嘆號。現在那裡開了一家叫做「錢糧胡同32號咖啡館」,白淨白淨的,聽說成了文藝青年的新據點。另外一天在中八樓吃飯,巧遇以前魔椅的鄰居,CAFÉ PAUSE的老闆JOHANNES。這位奧地利人不斷搖著頭抱怨798工廠每況愈下的俗氣,以及變本加厲的巴士旅遊團,每天所載來的一車車期待看馬戲表演的民眾。

被炒熱的藝術園區帶來大量商機,但是駐地藝術家卻跑了;馬路上的自行車專用道畫得巨寬,騎自行車的人卻變少了;東西南北向的快速公車專用道開通了,但是公車族卻變少了。看我們的現實生活用什麼方式在嘲笑文明!

我的北京懷舊之旅,最後來到了南鑼鼓巷。在中戲對面一家小館子裡,跟幾個朋友肩挨著肩地吃了頓極美味的私房菜,接著大夥就來到沙漏咖啡館喝咖啡。沙漏一如以往,不讓客人使用電腦,整家店的氣氛特別讓人放心。在這裡,朋友們聊電影、聊話劇、聊文化差異、聊北京;大家突然意識到,「消費」這個老是陰魂不散跟在人前人後的話題,此刻銷聲匿跡了。

當消費主義披上了文明發展的羊皮,北京最後到底還剩下哪個地方可以保護人免於「文明」的追擊?不管再怎麼硬的道理,不留餘地的發展,就是對生活最無情的殺戮。不斷被資本家複製再移植的消費文明,最終蓋棺論定替北京保留下了最後一條胡同,叫做死胡同。北京生活裡最原汁原味的趣味,如今只剩下大型購物商場以及五星級飯店。其他如南鑼鼓巷的市井情調,也因為一再被複製,最後變得索然無味。

唱著陳昇老歌的那個冬夜,來到鼓樓邊的百花深處,我跟GILLES在一個叫BALL BAR的地方打撞球。鼓樓邊的胡同都像迷宮,各個曲折離奇。聽吧檯的小夥子說這裡不久之後也將被夷為平地,接下來會有「新的」胡同取而代之,新的地產開發商會帶來新的BUSINESS MODEL,新的居民會在門口裝上新的電鈴,在窗戶裝上新的IKEA窗簾。

北京呀北京,你到底在跟誰比賽?奧運已經結束了,運動競賽比誰跑得快,但是文明請你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