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9日

春樹與愛玲 BY 吳克希


第一次,學校有這麼長一篇文章,來自作者-吳克希,他是一位博學多聞又會將爽字放口上的學者,又是會每天在台北街頭走上個三四個小時也會專心傾聽的朋友,
他的文章也是會讓人想要再台北街頭走上個三四個小時的那般香汗淋漓又爽快的節奏與文字架構,5-1...5-2..3...4..5,好像破關斬大魔王,我們是瑪莉兄弟祭出公主和宮女......

謝謝克希,讓學校可以放上他的文章與大家分享!







你一個人在場中表演,卻不知道在黑黑窗口外環視的是誰,窺人被窺都很爽。有了這樣一塊公開的秘密花園,罵人也流暢,點幾下就串連起自己的狐群狗黨。沒見過面,照樣可以成為一篇留言的知己,熟陌生人。

5-1
 這幾年張腔和村上腔都少了,空氣清新,幾近真空。當道的是搞笑無厘頭,但還比較是次文化,雖然一直想變主流。這是個沒有主流的年代。

 可是偶像照樣橫行,最見風轉舵的就是語言,像現在也不叫迷,叫粉絲。什麼迷什麼迷的自然全都誤入歧途,所以才能執迷不悟。說自己是村上迷偵探迷,有種品 牌忠誠度,打算常相左右的。但這樣的忠貞已經不合時宜了。粉絲一詞剛開始流行時,聽到了自己瞪自己,字那麼多,幹嘛非得搶佔現成的冬粉?而且一個人也叫粉 絲,不叫粉,自動有了分身,發功嗎?其實你如果對路小雨說「我是妳的粉」,她一定駭然感動。

 後來叫開了,想想這大概是個藏閃之法,把滿腔的狂熱物化一下裝可愛,盛情雖然不減,星光粉絲硬是比星光迷少了點痴心多了點high,完全是粉紅色的事務 性關係,聽起來腦癱其實精得要死,絕對不會鬧自殺糾纏不清,變節也方便,今天裴勇俊,明天木村拓哉,一次只愛一個人,一天可愛很多次,非常新速實簡的粉絲 學。

 而無厘頭玩的正是語言邏輯。把因為所以拆開來,有因為但不要所以,有所以不要因為,反正就是不要意思了,懂嗎?不懂。哈哈哈。可是周星馳扮白痴很狡猾, 學他扮白痴的卻很像,加上日本漫畫動不動就抓狂芬倒,網友趴友再慫恿一下,不kuso生命簡直沒意義。到後來乾脆攤牌,你很白痴嗎?對對對我很白痴啊!於 是有了出醜的美學。為了爆紅,什麼都做得出來,政壇也綜藝。還有那些媚來媚去多好笑又多好笑的照片連結,回或刪都太小題大作,只好笑納了,反正Gmail 空間夠大。

 於是搞笑變成一件很緊張的事,原本是轉個身就撿到的幽默,現在卻要大家一起搞,把舉重若輕搞得舉輕若重,古靈精怪得靈氣盡喪,真的很傷。在電腦前坐化的 網男網女看到哪裡有搞笑的,驚醒過來,一陽指點過去,基於百無聊賴的e-情感,貼個Smiley頂一下。一頂就頂出了類型化,譬如那些以無聊殺無聊的心理 測驗。於是同人小眾開始匯聚,我跟你講要這樣才會粉酷噢,不時網聚cosplay一下,彼此尖叫打氣:好卡哇依喲!

 你不覺得很ㄍㄝ嗎?

 對啊就是很ㄍㄝ,再想到這背後的藍海,no ㄍㄝ no gain!ㄍㄝ得有理。這跟無厘頭入侵之前沒什麼兩樣,只是那時候ㄍㄝ的方向剛好相反,說得好聽是見賢思齊,其實就是學吹牛。面子要緊,當然都想表現得比 實際的自己更好,裝自信,裝成熟。一路ㄍㄝ到職場上去,見了面講話文謅謅,仙拼仙,心照不宣對笑一下,溫良恭儉讓。可見跟搞笑cosplay是同一種愛現 心理,只是現在的手段毒辣,像部落格。

 部落格是一種peep show,你一個人在場中表演,卻不知道在黑黑窗口外環視的是誰,窺人被窺都很爽。有了這樣一塊公開的秘密花園,罵人也流暢,點幾下就串連起自己的狐群狗 黨。沒見過面,照樣可以成為一篇留言的知己,熟陌生人。本錢不粗就小本經營,貼上自己可愛的兒子啊小貓小狗,去愛琴海拍的照片,配上一則心情小故事,就是 美美的頁面。有野心一點的就整理心得,分享一下知識,每每引來同人捧場,鮮花簇簇。有了觀眾便有了偶像感,開始成為自己的粉絲了。

 可是還有最殺的點閱率。孤獨的人,坐在螢幕前用盡各種暗示,乞求路過的慈悲,期待一次小小的精神外遇。一句慰問如果來得正是時候,簡直要痛哭流涕。這樣 免費的集體治療,可惜太像偏方,難免越醫越慘。指頭賤賤的網路小白就不說了,留言裡輕微的惡意,一點一滴,照樣能把憂鬱拖出來。還有沒人氣時的羞辱,得不 到預期反應時那種鯨屍般的巨大虛空,彷彿表了白被當面打回來,不如崩潰。

 於是部落格成了招搖過市的隱私,帶點暴露狂,又帶點惡作劇,再怎麼真情也很可疑。但這些都還只是表象,事實是我們和文字的關係變了,文字也變了。電腦普及不過二十年,文風轉變之大,幾乎可以視為新一波的白話文運動,而賴明珠譯的村上春樹便是這波運動的重要文獻。

 國語其實是一種不自然的語言,幾十年磨合下來,現在終於出現了真正以國語為母語的新一代。這種新台文常不分青紅皂白被視為國文程度低落,其實非常有活 力,很野,很有fu,能把台語外語注音符號火星文通通吃進來,包容性之大直追日文的外來語機制。相較之下,硬要把台語羅馬拼音化,反而是在揠苗助長,連居 心都不知道在哪裡。

 這一波語言轉變差不多從1990年代初期開始,解嚴後的社會特別需要一種迅捷有效的語言。當五年級的作家開始冒出來,用之前學到的語言講自己的感覺時,突然不對,說什麼總是迂迴再迂迴,越講越小聲,成了內向世代。內向與否倒其次,說不出所以然來才是現實。

 這時候賴譯出現了,那種時髦的語言呼應了身邊的全球化:台北慢慢漂亮了,不塞車了,公共空間開始懂得造景,遊樂園區不會再用那種恐怖的水泥仿竹欄杆,新 舖的紅磚道粘得緊緊的,走起來像在拍MTV,形形色色的pub越夜越美麗,晚風中有種無所不能的放縱,騎著小綿羊去續攤,又像「抓狂歌」,又像秉獨夜遊。

 更浸潤的是時代精神,一切都在數位化,文明從來沒這麼接近科幻過。往極大處看,哈伯望遠鏡傳回來一張張前所未見的星雲明信片,往極小處看,當令的超玄理 論又把現實化為太虛幻境,克隆羊多莉也被做出來了,真的很像羊。網路開始和神經系統接軌,每個人都變身塚本晉也的「鐵男」,被電線網路線電磁波穿透成 www的一個節點,世界從來沒這麼天涯若比鄰,比鄰又若天涯。虛擬空間出現了,逐漸和現實打成一片虛實相生的hyperreality,超實界,正是村上 次元。
 如果張愛玲是一則傳奇,村上春樹便是一種啟示。那種奇幻的未來感,無厘頭的情節和修辭,那些從無厘頭探出頭來的思想,正好是世故到無厘頭的轉捩點,既有 前面的語重心長,又有往後的輕。偷他的大多只偷到後面這部份,未免可惜。輕可以是可愛,我們哈的又侷限於日系可愛,只是一味日系可愛下去,每個看起來都有 點孌童派。

 有一陣子不在國內,一回來到處都是那些可恨的春樹腔,看到抓狂。連「阿飛正傳」「重慶森林」都要來上一段數字,又沒辦法氣!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可是 當每個人都急著跟你分享同樣的好東西時,你就會很想掃射。但那個語言的吸力實在太大了,剛好就是那個想講又講不出來的聲音,一再被掃射也心甘情願,何況還 有那些童趣盎然的人物,像幾米畫裡溫柔的憂傷。那些聞得到煙臭的爵士酒吧、易開罐啤酒、電動彈珠檯、三明治,幾乎涵蓋了一代人的成長經驗,那種對普通東西 的喜悅,又在裡面找到小小的講究,難怪要令廣告人愛不釋手,資本主義找到了久違的詩意。這要有點小布爾喬亞的背景才能夠領略,非常五六年級的。

 老一點的國仇家恨還太多,職涯也結實走了一段,大多覺得他沒什麼意思,虛無縹緲的。但那種的空氣感卻正中我們下懷,竟然也可以這樣不動聲色,完全沒有經 典的負擔。不過就是身邊的世界,很容易就進去了。一進去卻發現空靈裡的複雜,繞不出去的迷宮,整個存在具體而微的茫然。那些幾乎不用慣語的敘述,乍看好像 字彙不夠,尤其中文向來又以老熟為美。感謝賴明珠沒把他譯成熟爛的中文!稍稍生澀的句法,大量啊啦噢耶的語助詞,有種剛剛好的透明感,很能讓人體會村上對 風格的用心。

 他屢次強調,想寫出不一樣的東西,所以要用不一樣的語言。美國文化在他那裡成了日文的外界,不單只是把一些概念收納進來,還要把日文進一步陌生化,只為 了更貼近當代的感性。日文的外來語也提供了這樣的便利。這是公認最複雜的文字體系,第一次看到「生態學」三個字真是非常震驚,旁邊的注音居然是????— ,ecology,漢字讀出英語來!不同體系結合在一起而不必打架,果然有容乃大。

 接受中國譯者林少華訪問時他說:「我不是精英不是天才,也沒什麼才華,只不過能在技術上打開門,具有打開門身臨其境而又返回的特別的專門技術。」這樣的 技法簡直是在觀落陰,而他的故事也往往差一步就是靈異,但總是能踩在邊上,像岩井俊二那三位「夢旅人」。這讓他的世界格外成謎,格外參不透。如果文學有任 何療效,至多也只是這樣的順勢療法,把人帶進去核心再走出來,像打了疫苗。

5-2
 而孤獨再過去也就是靈異。想打破個體這樣的存在狀態,只能求諸超驗,像宗教裡的天人合一。靈異一向就在那裡,只是數位化科技化之後,特別意識到這樣的需 要,鬼片、變格偵探、奇幻小說乃至於密宗的風行都是這一波上來的。村上一直在探測這樣的邊界,究竟能進去多遠?會不會有些封印是絕對不該打開的?那一本令 村上迷不知如何是好的《地下鐵事件》便是這樣的方法論,書末那篇〈沒有指標的惡夢〉可以直接抽出來當成他的創作觀。(上)


文字比真皮還要赤裸,做什麼其他的都還可以躲躲藏藏,但落指為文,人焉廋哉。再好的文字,怎麼看都處處破綻,有趣的也就是露出來的肉。作者對讀者所做的,正是裸露的逗弄,所謂「見心指性」,只是一般沒辦法做得像她那麼色。

 新世紀的當頭棒喝正是到處爆炸的恐怖主義。電視牆上不過幾秒鐘的911事件,徹底撞毀了重新開始的樂觀氣氛,好似文化間的誤解從來沒那麼嚴重過,其實不 過是我們的神經被媒體操得更敏感而己。時局從來不平靜,稍早的世紀末,歐洲東一點西一點的爆炸,以巴衝突,1995奧姆真理教地下鐵沙林事件,台海飛彈危 機……所有怨恨的底層,正是一種不被理解而被輕賤的孤獨感,突然站了起來,別人都是邪魔歪道,去之而後快!
 他說自己不大擅長用英語和別人交談,講日語都不是很如意,越講心情越沈重。可見說話不見得是溝通利器,反而容易成為存在的負擔。那些地道、井、黑鬼、封 閉的小鎮之所以迷人,正因為孤獨在那裡找到了形式。但《地下鐵事件》一問世,那種宅男氣,那種帶點潔癖的自暴自棄,那個最讓人覺得他也是共謀的部份忽然不 見了。當他開始想盡點社會責任、很歐吉桑地想更加了解日本時,村上迷一下子醒過來,隱隱覺得被背叛了。粉絲一開始思考,就把粉絲毀了。

 到了野心勃勃的《海邊的卡夫卡》,說教氣更重,一切變得很可預期,驚奇的爆點看來也像故作震驚,用朋友的話講,有種不潔。經過了《黑夜之後》的夢遊,到 了《東京奇譚集》,天又濛濛亮了,那個熟悉的宅男似乎又回來了,故事也講得更圓熟,村上迷也老了。好,好,保持這樣就好,繼續跑你的馬拉松。

好爛的讀者!


5之3

同樣是多事的1995,張愛玲薨。頭版!頭版!頭版!各大傳媒呼天搶地報,卻有一種靜靜的譁然,一個時代跟著陪葬,果然是世紀末了。滿清皇朝前一陣子才因為「末代皇帝」的轟動近得就在眼前,現在我們跟它的最後一條連繫也斷了。

 她的聲望剛好在死前達到巔峰,仰之彌高,望之彌怖。小輩趕緊賣乖,出現了「祖師爺爺」「祖師奶奶」這樣狎昵的稱號,等於提早送去牌位。少了威脅,卻多了 揶揄的敬畏,好像可以隨時滾進她懷裡用頭亂搓。《對照記》欽點幾樁大事,很有剩下的就隨你們去說三道四的大方。一位情愛教主的照片自傳,卻少了最應該的愛 照,只看到偌大祠堂,可見意不在懺,仍然是表演藝術。張迷雖然迷得一廂情願,不過教主也很配合,知道什麼時候該給什麼。翻開相簿,一張張細說從頭,和藹可 親得令人正襟危坐,茶都不敢喝一口。果然馬上就有人奉獎過來,害我們面面相覷,都替她五味雜陳。領獎的那張「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年度最佳攝影,未必是刻 意的,但畢竟因緣巧合,護法長老水晶就識破教主在故意「殺風景」,cosplay一下死神,身體力行她的小說必殺技:「辣手摧花」。

 當時台灣正經歷一場解嚴後的性解嚴,一夕間苦旦變辣妹,情欲書寫成了名符其實的手淫,螢幕鍵盤到處晶光點點。粉絲和偶像之間是一種公然的意淫,光是唸到 她的名字,舌尖就起了一陣莫名的婉轉。把她當知己,又把自己當知音,結果是一講到她就歇斯底里。張迷之間的勾心鬥角看了很煩,可是誰都不厭其煩講上兩句, 還有氣不過,千方百計不想再當張迷的,還有爽過了不准別人爽,看到張愛玲三個字先皺一下的。每次一有她的什麼被改編,小龍女也爬出古墓變毒舌派,像前一陣 子的「色,戒」,部落格裡的叫囂甚至匪夷所思的人身攻擊,儼然《香水》最後的那場集體亢奮。她的魅力就是這樣的色情。

 張愛玲一死,一切相關八卦都雞犬昇天成了張學,所有的痴迷和惡意各自找到了科學的外衣。科學張迷還是迷,跟那些堂皇的思想流派一樣,論據開出來跟坦克一 樣一條一條的,逼回去最初的那一點,還是甩不掉的任性。當然也不是沒有中肯不動情的觀點,但就是沒意思──這樣的偶像就是來逼你表態的。

 於是粉絲教主之間的意淫,到了張學裡更上一層樓。有興趣研究的,因為朝思暮想,看得又深入,久而久之起了禁臠的感情,甚至有意無意想去糟蹋一下,譬如 「姨太太文學」。除了這層權力關係之外,還要再算上性別間的種種角力和吸引,撞來撞去,迸出了最勁爆的New Look:童女張愛玲。

 又是水晶留下這樣的現場直擊:「她笑聲聽來有點膩搭搭,發痴嘀嗒,是十歲左右小女孩的那種笑聲,令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已經活過了半個世紀。」心理分析緊 接著上場,得不到父親的愛,還被弄個半死,媽媽又若有似無,那活了下來也只是餘生,後來的愛情,怎麼看都像父愛的替代品。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過猶不及, 不是搶著引人注目,不然就躲得天地不容,還好能自我解嘲,「從來沒脫出那『尷尬的年齡』」……但誰不是這樣的童男童女?得意時膨風,出問題或不爽就躲起 來,政經版娛樂版上常有這一類的例子。她不過是鏡子,震動的都是我們自己。

 但差就差在她文字透露出來的性暗示。

 文字比真皮還要赤裸,做什麼其他的都還可以躲躲藏藏,但落指為文,人焉廋哉。再好的文字,怎麼看都處處破綻,有趣的也就是露出來的肉。作者對讀者所做 的,正是裸露的逗弄,所謂「見心指性」,只是一般沒辦法做得像她那麼色。一個赤裸裸的童女在台上跑來跑去,誰看了都心驚肉跳,跑到幕後還聽到腳步聲,那更 提心吊膽。

 她的語體是白話文整個發展到了巔峰才噴出來的,強鮮熟爛,又音樂又顏色,多媒體的花枝招展,一看就要看到她。世界文壇上這樣有穿透力的寫女不 多,Virginia Woolf之於英文也沒能像她這樣,儘管Woolf在敘事實驗性上貢獻要大一些。可以跟她相提並論的,也不會是抓過來看招兼擋箭的蘇青,而應該是紫氏部和 清少納言。那種文字令人想到普魯斯特打造出來的極盡窈窕的法文,可是又別有英氣,很man,很有攻擊力,胡蘭成在她房間裡看到的兵氣。所以光從文體的性別 去看,張愛玲也是男的,女性書寫根本箍不住她。

 文藝腔讀起來夠娘,因為是用抒情處理過的敏感,千迴百轉不得已才說出來的。像她善用一長串的聲色延宕,做出一種娓娓的感覺,不過是一些俗爛的詞,稍稍調 動一下,叮!耳目一新。我們往往被那些尖新的表達撩撥得欲仙欲死,經不起她再三八一下,立刻委地,突然又刺出一記完全批判性的見解,把邏輯折了一下,殺去 另一個方向。鐵騎突出刀槍鳴。這感覺就很man,好像突然有了權力意志,一種加速度和體系感,每個意象,每條論據絞得緊緊的,咄咄逼人,一個字都動不了。 那種結構就很有張猛龍碑的瑰偉,把骨架拆散了,改變比例,重新組合,突然現出了立體派的平衡,楷書裡的阿維農姑娘。

 像論文那樣沒性別的文體可以讓人感動,卻不大能興奮,因為沒有費洛蒙。所以她文字本身的大男大女看起來格外刺激,雌雄同體,歡樂無限。那種文字的當代感 實在驚人,現在看起來還是always Coca Cola,喝一口,滿滿都是細密的爆炸。她也從來不諱言她對男女、對感官刺激的著迷。那樣強烈又毫不遮掩的性展現,感染力之大,只要對手稍微有點作態,三 兩下就要現出原形。還有那些動不動就飛出來的硃筆眉批,步步凶險,簡直是一招斃命的滅絕師太!所以在《今生今世》裡,我們看到的她正大仙容,而胡蘭成卻淹 然百媚。她器重蘇青的地方也正在於不造作。這些圍繞在她身邊的朦朧人物又可以獨立成章,像她「陰陽顛倒」的孤僻祖母,超獨立又惺惺相惜的姑姑和母親,還有 那位搞曖昧,陽光得像謎的炎櫻,分明是要性別論述上下其手。

 5之4

 最史蒂芬金的還是1988的撿垃圾事件。當時護駕有功的幾位,講起來這段來都還有些微妙的自得,如果發生在今天,大家搶著登也說不定,不然先潑上網再來 義正詞嚴。再回去看當事人的心路歷程,那樣仔細分析人家的體液飲食怎麼吃罐頭,像驗屍,幾乎是單戀的瘋狂與心酸。料理張愛玲後事時,還想把保留的幾根頭髮 捐出來,真是毛骨悚然的愛。但這和我們今天全方位掃瞄她分析她,又有什麼根本上的不同呢?死人是沒有隱私的,對身體稍稍有點潔癖的,當然連罈子都不敢要。 垃圾事件只是痴迷成真,並不意外,義憤的譴責不過是想把自己的那一份鎮壓下去。

 當時一切都在騷動之中,不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氣數已盡,柏林圍牆一倒,東歐蘇聯解體。台灣也開始民主了,雜誌解禁,報紙三大張的時代一去不返。儘管 還是髒還是亂,但畢竟是一個水果棒棒糖的年代,走到哪裡都聽到a-ha的Take on Me。我們剛發育好的身體又那麼渾圓俊翹,一路走過去,玻璃幃幕都替我們裝好了。穿著AB褲的偶像也宜而爽,最後一代的手工感偶像,布魯克雪德絲,蘇菲瑪 索,米高福克斯,Wham,中森明菜,還有蜜斯佛陀廣告中那個眼神迷離的短髮超級美女,據說是變性人,害女生哀怨不已。(中)


不過要少了粉絲,偶像還偶火大?既然是供需原理,再看看身邊不成形的拼湊起來的卡哇依,反而有種物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繼續再拿別人的流行和品味來掩蓋自己的稀薄。於是我們就在這裡了,前既見古人,後又見來者,悠悠感沒了,卻還是獨愴然。

 1980年代出現的那批盜版村上,面目還很模糊,聲勢上也不及昆德拉或已經修成正果的馬奎斯。然而真正爆紅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中概股。大門一開, 魯迅巴金老舍沈從文新感覺派一齊咻咻撞進來。兩岸交流加速,像幾十年不見的舊愛,抱在一起才看到各自背後的新歡。新時期文學更像熱到臨界點的爆米花,噴彈 出完全令人驚駭的作品。新地出了大陸作家叢刊,頭一炮就是《棋王樹王孩子王》。接著是洪範的大陸小說選,一上來就是《紅高粱》,莫言那種蹦蹦跳的語言,上 天下地,一下子都被他彈死了!又有賈平凹、韓少功、張承志、余華、蘇童、王安憶一波波撻伐而來,蘇曉康的宏觀文化批判《河殤》再下一成,揉揉眼睛,中國大 陸真要翻身了!
 然後天安門事件。

 這樣的無常,讓人想到文革和之前那些整人運動,小時候作文裡的「水深火熱」。大規模的政治運動,再怎麼師出有名,就是擺脫不掉獨裁氣。也許時下同人小眾 這樣的粉絲型態,正是歷史智慧的結晶?再怎麼用力也只是「假日革命家」,撼不動大樹也情有可原,下次投票換掉就好了。

 1970年代就是這樣一道回歸斯文的過程,把之前的大鳴大放落實成避孕,迪斯可和New Age,「水瓶座的時代」隆重登場,出現了萬人迷的達賴喇嘛和奧修這樣的性靈導師。越戰打得美國元氣大傷,卻讓反戰凶猛的日本一飛沖天,大發戰爭財。消費 性格的普普藝術大行其道,什麼都可以入畫,像毛主席震撼時尚界的香妃頭,就是Andy Warhol上色複製的。意識型態其實已經沒力了,只是少了這樣的口實,區域戰爭卻打得更赤裸,美蘇用眾小邦的熱戰來打冷戰。普遍的繁華之下,處處都是潛 在的核戰浩劫。人突然發現自己孤零零的,文明隨時可能幻滅,什麼都不過是還沒揭發的陰謀,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村上春樹來了。

 正要成為經濟奇蹟的小島這十年尤其難堪,保釣不到幾個月馬上退出聯合國,外交已經無力可施,目光轉回自己身上,族群問題化暗為明。最鮮明的就是本土藝術 得到了空前的伸張,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中午放學趕快跑回家看「雲州大儒俠」,吃過晚飯,楊麗花唱歌仔戲,還有午後夢迴,收音機裡飄來的那一聲:黑矸哪 標,驚風散──散──散──

 鄉土文學論戰,檯面上是本土文學大戰官方現代主義,底下卻是所有主義一齊出籠,四處流竄結盟,各據山頭叫陣。戰情詭譎,卻提供了速解的反省,不到一年 完。各路人馬分道揚鑣,政治的歸於政治,不必再假文藝之名。但真正擄獲人心的還是瓊瑤三毛這樣的暢銷天后。三廳電影之所以長紅,正是因為那種中產階級拘謹 的魅力,當時多數人的奮鬥方向。至於三毛的文學成就,評者多有貶抑,也常因此酸她天真,甚至以致於自戕。她也不是要來世故的,不過是有流浪的衝動,一意孤 行,於是意外給鎖島上的人帶來了他鄉。奮發向上的積極年代,還有什麼比流浪更可貴的想像?她其實是集體意志的一個出口。

 驚喜的是《紅樓夢魘》突然迸了出來,又給紅學添了四十回,原來《紅樓夢》是一本偵探小說!人間副刊接二連三出現她的文章,教主有令,傳奇再續,順手接引 一票張派生力軍出場,「閨秀文學」正要襲捲剛開辦的兩大報文學獎。評審一跑出來講評,還是張迷,有點開母姐會的意思。三三有胡蘭成坐鎮,不屑者有之,卻不 知羨煞多少文藝青年。只是美麗島事件一來,有情江山再也有情不下去。散台之後,只見一個個極力撇清關係,彷彿驚覺被套牢了,急著殺低出脫持股。

 5之5

 偉大偶像的背後,一定有偉大的經紀。皇冠1960年代後期重刊張愛玲的作品集,台灣正式成為她養精蓄銳、反攻大陸的復興基地。雖然是後來才改過的封面, 不少人的印象底層都還是那一系列整齊的白底浮花,有那個時代的含蓄,方方正正的又大器,很緊張。字小小的,看得特別仔細。後來這套布紋貼紅紙的狹本,美得 婉約,翻在手上總覺得狎玩。不過要買當然要買狎玩本。

 風起雲湧的叛逆年代,嬉皮在草地上擁而狂探,只恨國難當前,又沒本錢露天轟趴,只好轉過來堅決反共,掃蕩灰色黃色思想。嗆聲的當然大有人在,像詩人說自 己是「現代派」。只是「橫的移植」橫得有點斜,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同步,歐美已經在後現代了。到底不是被美軍佔領的日本,村上那些第一手的爵士樂和美國文學 就是這時候打下的基礎。真正同步的反而是滲透進來的存在主義,和不要亂講話的現狀一拍即合,成了純文學當然的思想背景,台前演出的是白先勇那些頹美得進退 失據的《台北人》,本土文學也找到了王禎和、黃春明這樣的傳人。但最癒療系的還是大量的「懷鄉文學」,鹿橋的《未央歌》,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梅濟民的 《北大荒》,一大塊已經逝去的浪漫所以格外浪漫,往後一二十年的好學生讀物。天氣如果冷一點,縮著吃火鍋,窗外也看得到虛無的雪。

 但似乎也沒必要小看了當時的尋歡能力。金馬獎開獎,那幾屆空前絕後的「中國小姐」,東寶歌舞團來訪引爆的歌舞狂,霎時美腿如林,美女如雲,外加台灣粉絲 史上驚天動地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凌波來訪,遊街示眾,台北一下子變成狂人城,頭一遭感受到超級巨星萬人空巷的魅力,電影看了幾十遍的,四面八方飛過來 的金飾金鍊,還有好多凌波的「生母」都跑出來認親生女兒,這樣的粉絲就很有共產主義風,點出了「大家」一詞背後的社會主義思想。黃梅調成了吸金大法,國語 還不大會講的歌仔戲迷隨口就來上一段,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比這更高明的族群融合藝術。

 後來的金龍少棒隊顯然就有經驗多了,一位小將配一台吉普車,不好意思站在上面揮揮手。這樣的棒球外交突然消失了,熬夜看轉播吃泡麵的興奮也淡出了,憑空留在一代人的回憶裡,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1949的歷史奇點更如夢幻泡影,台灣從割讓的殖民地一躍成為政權中心,管理偌大一個不再存在的夢幻國土。想來不可思議,我們竟是這樣的夢幻遺跡,繼續 承受一切的後遺症。當時飄洋過海的背包裡,大概不難找到張愛玲。夏氏兄弟的追捧總算讓她正式登台,成為現代主義圈子裡的空行母。後來的訪台之行,當時沒什 麼人知道,今天卻演變成歷史事件。坐在嫖客腿上的大觀園妓女、阿美族的豐年祭、「臭蟲可能是大陸撤退到台灣帶來的」,一切都有了象徵性的重量,張迷也有了 唯一的信物。

 三通一斷,過海諸人頓時成為最狂熱的粉絲群,戀慕一個在印象裡擴大再擴大的家園。見過世面的,誰也忘不了歌舞昇平的孤島上海。就因為什麼人都有,交相牽 制,對中國日本列強而言,都是一塊小小的背叛。只有這樣背叛的背景才出得了背叛的張愛玲,而她的背叛又在於無意背叛,所以一下子跑太遠,一出場糊里糊塗紅 過一陣子,卻要到很後來才有個朦朧的定位。光是看她,就可以看到一整條二十世紀。

 我們早早把她供起來,雖然頗能以伯樂自居,但還得歸功於她趁早離開匪區。而忙著大國崛起的彼岸,至今挺她還是挺得不大情願,把她當成小資懷舊流行文化比 較方便劃清界線。不管是誰寫的文學史,她就是梗在那裡,因為不夠明確。翻過來說,因為我們的神經還太政治,還沒辦法像文藝復興人那樣單純地審美。

 但她的政治是另外一種,是文學本身的政治,是作者和讀者、粉絲和偶像之間的政治。粉絲所以需要偶像,說穿了還是因為空虛,把一個遙不可及的人據為己有, 很像愛情了,而且是最理想最柏拉圖的愛情。整個流行文化就在操弄這種虛幻的愛情。存心想撈點好處的偶像會去迎合,像大師們和達人們,看似不斷出意見,其實 是被粉絲說服了。真正的偶像勢必單打獨鬥,因為自己打造出來的世界太嶄新,還找不到萬有引力,惶惑之餘,也只能跌跌撞撞摸著前進。粉絲不過是新世界存在的 一個藉口。

 不過要少了粉絲,偶像還偶火大?既然是供需原理,再看看身邊不成形的拼湊起來的卡哇依,反而有種物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繼續再拿別人的流行和品味來掩蓋自己的稀薄。

 於是我們就在這裡了,前既見古人,後又見來者,悠悠感沒了,卻還是獨愴然。涕下太誇張,搞笑又只是一時的,我們還找不到自己的表情,簡直沒有表情。

可是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又有那麼酷的第一夫人,想到七百多萬剛出櫃的芸芸馬迷,突然想跳起來覓食,吃點咬起來會卡滋卡滋的,在家裡走來走去。

 你不覺得很無厘頭嗎?